第(3/3)页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假如现在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 伤口又开始在流脓,在发臭了,他想挣扎起来,再用清水洗一遍,换一块包扎的布。 虽然他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掩起了衣襟,整起了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叶孤城默然转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来,才缓缓说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入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脸上的寒霜似已渐渐在融化。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忽然发觉自己还有个朋友,这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连爱情都不能。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跟我交朋友?” 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在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趁他不在时调戏了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 陆小凤在叹息,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的,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来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吻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地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之人,本该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人,绝对练不成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己。” 叶孤城注视着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 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 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 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他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他自己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巅……”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巅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巅。” 陆小凤悚然动容,道:“紫禁之巅?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也就是紫禁城里,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够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