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门外是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有间小屋,屋里有炉火,火上烧着壶水,老人正蹲在壶边,等着水沸。他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他这一生中已“等”了多久?还要“等”多久?对于“等”他自然比少年人有更多的忍耐。 江别鹤厉声道:“很好,你装得很像,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你的命!”他一步蹿过去,手掌向老人顶门直击而下。 老人却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指着炉子上的水壶,像是在说:“水开了,我就替您沏茶。” 江别鹤这只手掌终于只轻轻落在他肩上。这老人若是听见他说的一个字,笑容又怎会如此安详? 淡淡的星光,照在花无缺脸上,真是张毫无瑕疵的脸。天下少女们在梦里所幻想的白马王子,就该是这模样。 小鱼儿瞧着他,忽然笑道:“你知道么?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很好,你的确没有什么缺憾……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虑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神,又可使天下每一个少女都为你着迷;你的名誉也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 他摇着头笑道:“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花无缺微微笑道:“多谢夸奖。” 小鱼儿悠悠道:“但我却忽然发觉,你还是少了样情感。你彻头彻尾是个没有情感的人,你身上流的血,只怕都是冷的。” 花无缺淡淡一笑,道:“是么?” 小鱼儿大声道:“你不服么?好,我问你,你可真的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恨?你可曾尝过爱的滋味?恨的滋味?” 他一步步往前走,接道:“你甚至连烦恼都没有,老、病、愁闷、贫苦、失望、悲伤、羞辱、恼怒……这些本是全人类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但你却一样也没有……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到欢乐的滋味?” 他长叹了一声,缓缓接道:“你既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你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别人也许都羡慕你,我却觉得你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花无缺默然半晌,神色竟还是那么安详,绝没有任何变化,他只不过是淡淡笑了笑,道:“也许你说得不错,这只怕也是我从小的环境造成的。” 小鱼儿苦笑道:“不错,只有‘移花宫’才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使你变成一个活动的木头人。你虽然对每个人都谦恭有礼,但心里却绝不会认为他们值得尊敬,你虽然对每个女孩子都温柔体贴,但也绝不是真的喜欢她们。” 他又长叹一声,道:“就算你要杀人,你心里都未必认为他是该杀的。” 花无缺叹道:“这的确是遗憾得很。” 小鱼儿仰天一笑,道:“好,现在我话已说完了,你只管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在几招内将我杀死!” 花无缺道:“你可要使用兵器?” 小鱼儿道:“我没有兵器。” 花无缺柔声道:“你若愿使用兵器,我可以陪你到有兵器的地方,让你选择一样。” 小鱼儿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纵有武器,也非你敌手;你明明要杀死我,却还要对我如此客气。若是别人,必定要认为你是个阴险毒辣的人,但我却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连虚伪作假都不会,因为你根本不必作假。” 花无缺道:“你实在很了解我。” 小鱼儿道:“你再想找一个这么了解你的人,只怕很难了。” 花无缺叹道:“不错。” 小鱼儿抹了抹发干的嘴唇,道:“我不要用兵器,你动手吧。” 花无缺仰头瞧了一眼。秋风吹过,一片枯叶飘飘落了下来,星光更淡了,大地充满了萧瑟之意。 他叹了一声,悠悠道:“这样的天气……” 小鱼儿接道:“这样的天气,的确很适于杀人。” 忽听铁心兰冷冷道:“这样的天气,只令我觉得冷得很……” 她突然走过来,身上竟已是完全赤裸着的! 星光,柔和地洒了她全身。 世上绝对无法再找出一样比这赤裸的少女胴体更美、更炫目的东西来,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一瞬间,小鱼儿和花无缺呼吸都为之停顿。 花无缺颤声道:“你……你……” 铁心兰转身面对着他,悠悠道:“你看我美么?”她起伏着的胸膛,在月光下看来是那么苍白。 花无缺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道:“你……你为什么要……”他刚闭起眼睛,铁心兰已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花无缺只觉得一个冰冷的柔滑的身子,缠住他的身子,他的心房突然猛烈地跳动,手足也颤抖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有这种感觉,他仿佛要晕迷、爆裂……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心兰颤声道:“死人,你……你还站在这里?” 小鱼儿站在那里,像是已发了呆。 铁心兰嘶声道:“你这样……你还不走?” 小鱼儿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这几乎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泪,他也不知道这是感激的泪,是悲伤的泪,是愤怒的泪,还是羞愧的泪? 花无缺的手根本不敢去碰铁心兰的身子,自然也挣不脱她,额上已有了汗珠,只有连声道:“放手……放手……” 铁心兰也是泪流满面,道:“你……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小鱼儿道:“我……我……” 他最后瞧了铁心兰一眼——那无辜而纯洁的胴体,已满脸晶莹的泪珠,这必将令他永生不能忘怀。他狂吼一声,发疯似的转头奔了出去。 小鱼儿像一条负伤的野兽,在这秋夜中的原野里狂奔着,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更不知已奔到何处。 他已没有眼泪可流,他的心乱得就像是他的头发。他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痛苦,这么心乱过。 水田里的稻穗已成长,在晚风中像是大海的波浪。小鱼儿奔入一块稻田中央,在星光下躺了下来。 积水的污泥,浸着他的身子,星光自稻穗间望出去,显得更遥远、更飘忽,更不可捉摸。 他暗问自己:“我能算是个人么? “我自以为谁都比不上我,我瞧不起任何人,但别人要杀我时,我却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瞧不起女人,尤其是铁心兰,只因我知道她爱我,所以就拼命令她伤心,但到头来,却要她牺牲自己来救我。 “我自以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但此刻却像条狗似的被人追逐,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 “我这次虽然逃脱了,但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这样逃么?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等别人来救我? “不错,花无缺的计谋也许不如我,但像他这样的人,又何必再用什么计谋?只因他真实的本事。 “而我……我却只想靠聪明,靠运气……一个人若只有聪明,而没有本事,那又有什么用? “我自以为连恶人谷里的人都怕我,所以觉得很了不起,却不知他们怕我,只不过是像父母怕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若是真的动手,我能强得过屠娇娇?李大嘴?‘血手’杜杀……” 小鱼儿就这样躺在水田里,反反复复地想着。 小鱼儿终于爬了起来,他身上满是污泥,脸上也满是污泥,他也不管,只是沿着田埂往前走。 前面有烟火点点,仿佛是个村镇市集。一家小客栈旁的空地上,团聚着一群人,里面锣鼓声打得“叮咚”直响,红纸大灯笼也在风中直晃。 这自然是个走江湖的戏班子。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