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煤黑-《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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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循环播放的《那些花儿》的伴奏中,两具失散已久的身体又一次融在一起。
结束之后,我趴在她身上,端详着她。
我原本以为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变得陌生,可是她的眉眼、她的高鼻梁、她带着棱角的嘴唇、她细细的脖颈和精致的鬓角,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真实。
“在想什么?”我问道。
“第一次跟你在一起,也是在沙发上。”颜亦冰看着我,轻声地笑着。
“是,那时是在画室,”我转过头来,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影,“命运就像一个闭合的圆,总以某种相同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颜亦冰的眼中再次漾出泪水。我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也知道我当兵,对吗?”
颜亦冰没有回答,反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当兵?”
“保家卫国,献身国防。”
“我不是面试官!”
“那你还是别问了。”
“为什么?”
“你的刘总没跟你说起过吗?”说话间我已推开她,起身穿好衣服。
颜亦冰怔怔地看着我。
“你的刘总没有告诉你他有个女儿跟我们一般大,还刚好跟我们是同学?”我鄙夷地看着她,刚才的似水柔情早已烟消云散。
“你是说——刘菁?”“刘菁”二字已卡在颜亦冰的喉咙中出不来。
“是的,刘菁。你的同学的老爸是你现在的男朋友!还差点他妈的成了你前男友的岳父。颜亦冰,你不觉得命运是个天才的导演?”话有点拗口,但我还是利利索索说完,在她发呆的空当,我穿好最后一件外套摔门出去了。
湘城的11月已经到了初冬,凌晨的北风刮在脸上,像锋利的冰刃一般,似乎随时准备割下人的耳朵。我战战兢兢地前行,顶着呼啸的夜风艰难向前,举步维艰。
颜亦冰追了出来,她拦着我,让我听她把话讲完:“十分钟——算我求你,好吗?”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真让我意外,高傲得如同黑天鹅一般的颜亦冰也会求人?
因为天冷几乎所有的门店都已经打烊。我们只能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坐着,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快点说吧,十分钟。我听完你的解释,明天我就是一个大头兵了。”
颜亦冰没有说话,只是从胸口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放进我手里。
照片还带着她的体温,但顷刻之间便凉透了。
“这老太太是谁?你奶奶?”我无不疑惑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妈。”
我再次端起照片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细细看了看,照片中的人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脸上如黄土高原的地貌一般千沟万壑,被褶子分割得支离破碎。我调动脑中所有的美术细胞,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照片中的老太太跟眼前漂亮高贵的颜亦冰画上母女关系。
“养母?奶娘?”
“亲妈!”颜亦冰的声音在寒风中同样凛冽。
“她看上去身体不好……”我开始冷静下来,字斟句酌。
“无所谓,已经死了。”她惨淡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12号。”颜亦冰看着远方,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在路灯下熠熠闪光。
“真的对不起。她是因病吗?”我突然想起过年时颜亦冰在家里许久没跟我联系的理由,想起开学后她在酒吧里“炒更”的辛苦,想起今年以来她那郁积不散的愁容。
“尿毒症。”颜亦冰告诉我,那种病几乎是绝症,除非换肾。
去年得的病,寒假才查出来是尿毒症,坚持了半年,快撑不下去了。医生说必须换肾,颜亦冰做了体检,看自己的肾跟她母亲的是否匹配,如果可以,就分给母亲一个肾——结果是不行。然后就得到处找肾源。而那个开支,至少是四十万。
“知道我那时为什么那么辛苦了吧?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需要钱了吧?”颜亦冰笑看着我,看得我无地自容。
之所以选择报名《中国偶像》,是因为里面巨额的奖金诱惑,踏进那个圈子才知道,里面存在着太多黑幕,总有一双双手,在时刻推着你往东往西。
要想进入赛区决赛,首先得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因为票数决定去留,而选票说白了就是人民币。
“赛区晋级赛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找我,说他们老板可以帮我顺利晋级。前提是跟他们老板‘交朋友’,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了。因为当时我妈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每个月的开支就是两万元。在那之前,我已经顶不住了,开始到处借钱——包括高利贷。”颜亦冰的泪水滚落下来,“我不是还找你借过一万吗?你知道吗?我最不愿意的就是找你借钱。”
“为什么?”
“夏拙,你是我唯一真心相对的男人,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只是最单纯的爱情,而没有任何杂质,你明白吗?”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我答应之后,很快便拿到一笔钱,并且顺利进入总决赛,加上后来的奖金,四十万也凑齐了,可是……”颜亦冰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轻轻地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小猫,“始终没有合适的肾源。我典当了自己的身体也没能换回母亲的生命。”
尽管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父亲呢?”
“父亲?父亲……”颜亦冰神情木然,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父亲”这两个字,许久才喃喃道,“我没见过我父亲……”
……
在去部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颜亦冰蜷缩在湘城11月子夜的寒风中,我听她讲述从未示人的如同《雾都孤儿》一般悲凉忧伤的童年故事。
听过故事,一切都得以释然,一切都获得谅解。也好,在离开湘城之前,总需要一个了断——干脆的、彻底的了断。
“夏拙,如果说大学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话,只有你,和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时光。”分手的时候颜亦冰这样说道,末了她又补充道,“刘菁是个好女孩,我对不起她,但那混乱的一切早已在我母亲去世后结束。无论如何,她没有错,不能成为你放弃的理由。”
我苦笑一声,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脖颈灌进胸膛,凉透了自己的心。
2007年11月25日上午十时许,二十二岁的大四学生夏拙剃着光头戴着红花穿着肥硕的军绿色作训服,在威风的锣鼓声中爬上部队接兵的东风大卡车的时候,人武部的操场上人头攒动,到处是哭哭啼啼的家长和傻不拉叽的新兵。孙老师没有送他,夏跃进没有送他,湘城大学的老师同学没有送他,刘菁也没有送他——刘菁应该还蒙在鼓里。就这样吧!
军车“咣当咣当”地往前开了,还夹杂着接兵干部的呵斥和家长们的哭声,像极了杜甫《兵车行》中描述的情境。谢蕊寒和吴曲拉着手站在人武部的操场上,开始还紧跟着车队奔跑,直到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才停了下来。吴曲的一声“林安邦,你回来”撕心裂肺,划破长空。这一声凄厉的呼唤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湮没了所有的纠葛,牵绊了许多绿色军装包裹着的游子心。
吴曲和谢蕊寒两人在操场上相拥而泣的身影越来越小,让人看了不胜心酸。
欧阳俊背对着安哥坐在四处透风的车板上,两人把帽檐压得一样低。在这一刻,安哥是否为他的这个伟大的梦想而感觉到后悔,欧阳俊是否为他的这个不得已的选择感觉到悲伤,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看到了一直代言“硬汉”形象的安哥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在“吧嗒吧嗒”滴着水,我只是看见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的欧阳俊鼻子一张一翕的,鼻涕流在了那风度翩翩的嘴上,他擦都懒得擦!
此时此刻,刘菁在做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才不至于经历如此生离死别的场景?
想起刘菁,我的心中隐隐作痛——不是那种针刺一般尖锐的痛,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强摁在水中感觉发闷到几近窒息的痛。
回想起来,从那个10月的深夜邂逅那天起,我给她带去的全是伤害和折磨。欧阳俊说过颜亦冰是上帝发给我来体味世间痛苦、感受人生坎坷的,我想,我才是上帝给刘菁的惩罚和磨难。
刘菁,我终于撤离了你的视野,唯此你才能获得幸福。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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